先穿上美服，再填饱肚皮
文/王璐
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认为，更高一级的需求要在低一级需求满足的情况下才会出现。在非洲，这条定律被一群自称为Sapeurs的人打破了。白天，他们是一群从事普通职业的“低端人口”，搬运工、出租车司机、农民、商店店员。他们居住在棚户区，忍受着极端的贫困。然而到了夜晚，他们则摇身一变，成为身着三件套名牌西装，脚踏闪亮的鳄鱼皮皮鞋，头戴夸张的毛毡帽的优雅绅士，他们走上街头，出入酒吧，尽情享受路人“赞许”的目光。“这就是萨普运动(Sape)的意义：当社会不给你太多选择的机会时，我们更要选择如何做自己。”
萨普运动又称优雅穿戴运动，兴起于殖民时期的刚果共和国。1891年法国对现在的刚果共和国进行殖民统治后，许多刚果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与法国士兵一起入伍。20世纪20年代末，战争结束后，这些刚果士兵返回首都布拉柴维尔，他们不仅赞赏法国人对待战争和暴力的态度，同时也相信欧洲风格的服装是“进化的标志”。在当时，法国为了输入意识形态与价值观，也向刚果提供了大量的欧洲二手服装，这群接受了西方时尚文化的工人和中产阶级青年，成为了第一批Sapeurs，这个词本身就来自法国俚语seper，意为“穿着有品的人”。
“穿着有品”四个字，在战火频仍、贫病肆虐的刚果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。“他们不仅仅是穿着得体，这些服饰本身还承载着他们要表达的思想，以及他们在政治上的诉求与态度。”摄影师爱丽丝·曼恩说。作为一名出生长大在开普敦的摄影师，爱丽丝注意到这场“优雅穿戴”运动，已经蔓延到了伦敦和欧洲的许多城市，Sapeurs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着社会认知和接纳的边界。“时尚只是一种媒介，Sapeurs想通过这种表达了解自己的感受，这是一种存在的方式。”
在非洲青年群体中，优雅穿戴运动已经形成了独特的亚文化。印第安纳普度大学的教授Didier ndola曾在研究中发现，刚果人的母语林加拉语中Mokili这个单词，已经成为欧洲、世界、自然的同义词，由这个词衍生出来的Milikiste则用来形容一个见过世面的人，而这里的“世面”则大多偏指欧洲。
“跨大陆冒险”在Sapeurs心目中等同于去他们心中的时尚之都——法国朝圣。无论是移民还是短期旅行，都会给他们带来不同寻常的体验，让他们更坚定地保持自己的穿着风格。“在贫穷的人中穿着很好，这让他们都很佩服我，也希望像我一样。有时我也会不想再穿这样的衣服，但如果不这样，大家会嘲笑我是移民失败的人。”沉浸在潮流意识形态中的人们，也同时遭受了一些压力。
压力不仅仅是精神上的，更是物质上的。“我存了整整两年的钱来买这双威士顿皮鞋，说实话，如果不买它，我可以买一块地了。”“为了买这些衣服，我好几次刷爆了我的信用卡，第一次我借了大概8600美元，第二次6500美元，第三次8000美元，对的，就只是为了买这些衣服。”
对于Sapeurs而言，伊夫·圣罗兰、KENZO、威士顿、阿玛尼、范思哲、薇薇安·维斯特伍德等奢侈品牌是完美的选择，他们从来不会将品牌标签剪掉，而是尽可能地展露在外人面前，“宁可买二手奢侈品，也不会去买假冒的服装”这是他们的原则之一。
每年，布拉柴维尔和金沙萨的Sapeurs都会进行非正式的“斗服”运动：两个人站在人群中间，把衣服的牌子或设计师的名字给对方看，更高端的那个领先，之后会再比较谁的颜色好看，谁的搭配更棒，等等。在平常，这样的聚会通常发生在街头或酒吧，Sapeurs拥有自己的组织La Sape(LaSociétédes Ambianceurs et des Personnes??légantes，潮流优雅人士协会)。
优雅不只停留在外在，展现风度要从内在抓起。Sapeurs严格遵守着约定俗成的戒律：反对暴力、反对种族歧视、不能吸毒、不能酗酒、感情要专一、要自食其力。“因为衣服把你整个人约束起来了，你要从内而外保持端正笔挺。”
在教育下一代时，Sapeurs会告诉孩子们从小养成讲卫生的习惯，勤洗澡、仔细修剪头发，穿着正式得体的服装，不能做有违道德的事情。在一些地区，被人们奉若明星的Sapeurs走上街头反对暴力行为，他们把打斗纠缠在一起的人群分开，以自己的言行教育彼此，并帮助讲和，起到了警察和政府都无法起到的作用。
萨普运动的大规模爆发源于上世纪60年代，刚果民主共和国刚刚脱离比利时的殖民统治，总统蒙博托·塞塞·赛科将刚果民主共和国更名为扎伊尔共和国，并实施了一项名为“非洲化”的政策，其中有一条禁止国民穿着任何形式的西方服装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Abacost的更“传统”的非洲服装。在这场运动中，居住在金沙萨的Sapeurs因穿着西装而遭到殴打，因此优雅穿戴运动被赋予了抵抗国家强权的意味。
这一时期诞生的是更具有政治化倾向的“刚果第三代潮人”，他们的目标更加向往西方，同时也更加自我。著名的刚果音乐家Papa Wemba曾在1979年成为La Sape的非官方领导人，人称“Sape之神”，他在表演时经常有意选择西装装扮，并且经常说”白人制造了这些衣服，我们把这些衣服穿出艺术！”
Wemba是刚果伦巴的世界大使，他用自己的穿着、歌声和歌词鼓励非洲人不要畏惧西方的目光，大胆成为优雅的绅士。同时，还完善了Sapeurs的语言、着装和步态规范，使得曾经视Sapeurs为乌合之众的西方人改变了对他们的印象。此举也为Sapeurs赢得了更富包容性的生存空间。
“如何在西方语境下挑战西方，一步步取得突破和认可，这是我拍摄萨普运动的最初目标。”摄影师爱丽丝·曼恩说。这组作品也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开来。“让人欣慰的是，对Sapeurs而言，重要的是他们如何看待自己，而不是他人如何看待他们。”
1995年2月，优雅穿戴运动的发起人斯泰沃·尼亚考斯(Stervos Niarcos Ngashie)在金沙萨去世，在他的墓地前，人们穿着前所未有的华丽服装参加他的葬礼。“我深深地被现场的强烈撞色吸引了，一边是灰暗的墓地，一边是色彩明亮的人群。”摄影师伊夫·萨布将其称为“眼尽浮华”(VanitéApparente)。第一次，西方人意识到潮流和时尚也可以是一种武器，他们在用一种优雅的、富有耐心的方式构建属于自己的和平的环境，以审美和非政治的方式与社会对话交谈。“这种力量正在蔓延，其结果让我们拭目以待。”曼宁说。
(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18年第14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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